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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终于走了。

人在世上活着意义是什么？

如果只用一句话给奶奶这辈子做总结，

那就是：努力的活着。

有的人光是活着，就已经拼尽了全力。

奶奶生于民国十四年（年），那一年，墨索里尼组建法西斯内阁，在意大利实现独裁。中华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。国家处于动荡时期。奶奶小时候上过两年学，认识的字有近千个。后来母亲不让她继续读书，开始帮家里干些针线农活。奶奶提起此事总是愤愤不平，说如果母亲让她再读多两年书就好了。我想应该是家穷吧。

奶奶18岁嫁给我爷爷，一生清贫，含辛茹苦将6个子女抚养成人，前2/3生都是处于半饥饿状态。据小姑回忆，有一次我爷爷生病不适，狠下心跟我奶奶说来想杀只鸡补充营养。那时候我爸爸负责养鸡，说了句，鸡还嫩，长大点再杀好了，我爷爷大发雷霆，和我奶奶吵了一晚上，我奶奶伤心欲绝，大半夜跑出去寻死，我小姑那时十来岁，怕奶奶出事，紧紧跟着她。奶奶说：妹啊，你先回去吧。小姑说：妈妈，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。母子俩在外面坐了一宿。

我爷爷是建筑工兼木工，那时建筑工收入很低，干的都是体力活，每天起早摸黑。唯一好处就是干活到下午有点心吃。所谓点心大多是一两个红薯玉米之类的。爷爷自己饿了也舍不得吃，带回来给几个孩子分着吃。所以我奶奶有句口头禅：多子饿死父。爷爷奶奶一直跟着我父母过，当时我最小弟弟还没出生，一家八口，中餐、晚餐一般是三个菜，父母常常因忙于生计比较晚才吃饭，故此我们兄弟妹小时候吃饭时，奶奶总是反复交代说：要观前顾后。怕我们菜吃多了父母就没菜下饭了。想起现在的孩子，都是低三下气求他们多吃点，再多吃点。

在饥荒年代，爷爷奶奶上有祖母、父亲，下有六个子女，经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。吃过香蕉树头、猴头(一种植物的根茎)、米糠，而米糠属于里面比较高档的。我高祖母因饥饿营养不良，双脚水肿（脚气病），去生产队申请，才给了两斤。我大伯因小时候缺乏营养，发育明显滞后，小时候就像课本里描写的“小萝卜头”，长大后落得个“漏斗胸”。奶奶经常抱怨说，怀孕干活要干到临产，坐那么多次月子从来没吃过一只鸡，生小女儿时才吃过几个鸡蛋。奶奶前大半辈子吃得少，所以老了也没有糖尿病、高血脂、高尿酸等等，这也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。

前年朋友圈有篇文章《盛世的XX》出来后迅速传播，之后又迅速被封，很多人都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。其实40年前整个国家很多人就处在这样的困境。文章看了一阵阵的心塞，那些场景我们家以前也经历过，悲剧在那个年代习以为常。幸福来得太快，以致很多人忘记了以前的艰苦。

我太太出生在城市优越家庭，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对自己孩子浪费食物痛恨怒斥，而每每提倡物尽其用。这不是抠门，我到这个岁数，很少东西是我没吃过的，也喝过那些据说很贵很贵的酒，品过各种据说很稀有的茶。希望族人能记住这句话：一粥一饭，当思来处不易；半丝半缕，恒念物力维艰。

奶奶年轻时个头1米5，体重不足40公斤，力气大的惊人。上山砍柴来回山路五六公里，能挑90多斤柴草。回来还要挑水、喂猪、干农活等等，而且是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完全超越现代的“铁人三项”，也因此为奶奶打下了长寿的身体基础。68岁那年得了肾炎，赤脚医生说要休息不能劳作。奶奶就带着10岁的我去菜地帮忙。我肩膀挑不起那副沉重的浇菜的“尿桶”，就用双手拎着两个水桶到河边打水浇菜。因此练就了我现在双手各拎着30斤纯净水能一口气上5楼的惊人臂力。

我小时候之所以会被“骗”去帮忙有三个原因：一是出于食物的诱惑，奶奶每次总会讲好条件，出发前到村头小店切3毛钱西瓜给我（估计3-4两），奶奶吃一块我吃一块。可惜好景不长，父母发现后“勒令”奶奶放弃菜园耕种。其二是奶奶比较疼我们。小时候我“不听话”时奶奶最多就是威胁说要向我父亲告状，从来没打过我。其三我经常骗奶奶说要买铅笔练习本，每个月常常可以骗取一毛两毛的零花钱，小时候的幸福很容易就被满足了。奶奶语重心长告诉我，要好好读书，以后才不用种田。可当我真正读书出来干了这行，又想着退休了还是回来种田。我常常在想，现代人有很多的不幸福不开心，不过是因为吃饱撑着了，唯有饥饿和劳作能治好！

奶奶一生胆小怕事，几乎没做过坏事，多与人为善，乐于助人。遇到村里老人过世，经常三更半夜跑去当义工，帮忙整理遗体穿寿衣。做善事积德，是奶奶长寿的第三个原因。我坚信奶奶下个轮回依然会落入善道。

所幸者，后三十年家境渐佳，子女媳妇孙子辈尽行孝顺，晚年生活无忧，颐养天年。年我们新居乔迁，奶奶和我们住上了大房子。前3年奶奶承包了煲汤的骨头，后来吃腻了，碰上我上大学，那时饭堂管饱不管好，我接着吃5年，也吃腻了，我妹妹弟弟也各承包了几年。后来连我家的狗都吃腻了。从此，我们一家进入了小康时代，奶奶也有机会吃到各种山珍海味，珍稀水果，甚至后来都开始“挑食”了。

奶奶一生清贫，基本没有什么经济收入。以前靠养猪，种番薯叶攒了点私房钱，但不过数百元而已。上小学时，我在家门口种了一棵南瓜，爷爷帮忙搭的瓜棚，那年结了十几个，卖了十几块钱，当时每斤7分钱。那年我们祖孙仨都很开心。

奶奶开始富起来的时候已经快80岁了，主要收入来自于过年和生日的红包。有一次过年，母亲发现她晚上半夜2点多起来起来清点钞票，一遍又一遍的，接连好几个晚上都是。钱等同于安全感。我们都知道奶奶已经不需要用钱了，即使这样，每次还是会给她红包，钱这玩意她这辈子太缺了。

年，爷爷车祸住院，并发各种器官功能衰竭。现在回看，有很多诊治不当的地方，换成现在的我一定有能力救活他。可惜时空不能穿越，1年后，爷爷元气耗尽，与世长辞，奶奶失去了一生最重要的伴侣。奶奶开始变老了。

爷爷走后奶奶开始出现高血压，坚持不吃西药，理由是西药毒性大，吃久了伤身体。任我们苦口婆心劝说也不听。后来两次高血压发作住进镇卫生院，父亲和我先后发脾气向她施加压力，自此规律服药后血压控制平稳，也因此避免脑出血、肾衰竭等等高血压并发症出现。

五代同堂

奶奶80岁出现肺气肿，走路后喘息不止，有次加重了住院，越来越重，父亲打电话给我，我一听诊治方案及用药有问题，提出更改方案，几天后就好转出院了。从此她医院，都是等我带药回去医治。家里也成立了家庭病房。直到后来肺气肿越发严重，双脚也出现水肿，走路不能超过10米，吸氧、雾化、平喘、解痉等等药物都不起效了。我担心奶奶时日不多了，穷途末路之际我非法行医，使用了一种所谓秘方的“三无药品”，谁知竟然症状得到控制，又能上下楼了。

奶奶病的最严重的是去年12月，5天没吃东西，只喝了点水。父亲电话里头也在犹豫，94岁了，身体每况愈下，奶医院，不知道怎么办。我赶紧调班坐高铁赶回去，一问，原来是外孙嫂送了些粽子，奶奶嘴馋当晚偷吃了一个，第二天又偷吃了一个。病榻前奶奶满脸痛苦，明显消瘦，只剩下皮包骨，呻吟着说：这次真的要死了，被你少兰嫂的粽子吃坏了。我心里想：完了，这好心的嫂子要成罪人了。如果有一种死法是最后被美食撑死，我希望我以后能像奶奶一样，在90多岁时被撑死。当然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，我希望是一碗牛肉粿条汤。

当天，我说服父亲，医院抢救。因为毕竟这种死法有点说不过去，我判断还有机会。抱奶奶下楼时，我以为要两个人抬着，没想到我自已能把她抱起来，感觉跟我女儿重量差不多，可能不到50斤了。想想奶奶年轻时80多斤，轻而易举的抱起我，如今我轻而易举的抱起了她，抱着羸弱的奶奶下楼上车，那一刻真心酸，眼泪差点就流下来。医院，得到了徐医生的鼎力相助，奶奶很快就恢复了，但也因此元气大伤，回家后很少起床了。

奶奶最后10年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老年痴呆。开始父母不知道，只抱怨说奶奶做事越来越不讲道理，爱耍脾气，爱翻旧账，做了很多“气人”的事。有时就说父母不孝顺，虐待她。过几天清醒又说，我父母心地好，最孝顺。我听完抱怨后每次都耐心的跟他们解释：人老了都会这样，慢慢就变成小孩了，而且越变越小，直到婴儿。不要跟她计较，不要跟她讲道理，顺着她，由着她。因为我们老了也会这样。躯壳还在，但灵魂已悄悄远行。

奶奶最令我敬佩的是，80岁就看透生死了。她说我爷爷去世了那么多年，她苟活的这些年，该享福也享了，如果哪天走了她都没有遗憾和牵挂。她经常说：好来好去，不要拖累子孙。想想也是，爷爷走了，奶奶周围的朋友也一个个走了。隔代之间没有太多共同语言，奶奶讲她以前那些经历我们都能倒背如流了。太孤独了。难怪巴金说：“长寿对于我来说是种折磨。”

幸好我70多岁的二姑，每天早上都过来陪她聊天，雷打不动。奶奶心疼二姑，说她也是老人了，不用老过来。二姑说，妈在一天她就陪一天，奶奶活动一百多，她就陪到她一百多。我挺羡慕我二姑，我祈求上苍：在我70多岁的时候，也能够伺候我妈妈。

奶奶春节过后基本上就卧床不起了，老年痴呆愈发严重，说话经常颠三倒四，进食越来越少，吃流质都很难咽下去，我们都知道时日不多了。一个月前，奶奶突然开口说要吃五花肉，妈妈给她做好了吃了两块。随后几天又吵着吃要吃肉丸、菜果啊等等，把她想吃的都吃了个遍。家人都觉得反常，我愈发觉得奶奶撑不了几天了，这是回光返照现象。

清明节前我们四兄弟姐妹不约而同都回来了。奶奶已经认不出我了。奶奶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，双耳垂塌陷，颜色暗淡，这是临终的征兆。二弟把她扶起来，我冲了一小碗蛋白粉，奶奶摇了摇头，我向哄孩子一样，一勺一勺的骗她喝。最后又问她要不要吃块苹果，奶奶没有摇头，我用勺子一点一点的刮下来喂她。这是几天来吃得最多的一次。第二天我向她道别，她声音很微弱，说，“平安顺利，大赚”。这是奶奶给我的遗言。我们遵照奶奶意愿，医院，就让子孙在家里陪伴着她。

“世上只有妈妈好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”。二姑终归失去了妈妈，我失去了心爱的奶奶。接到奶奶去世的电话正在吃饭，我没有哭，继续默默地吃完饭。我跟二姑说，奶奶去世不用哭。她一愣，说，为什么？我说，有什么好哭的？哭掉垒（浪费表情）。清明泪洒万堆纸，不如在世一碗粥。父亲也表示，奶奶出殡要按红事（喜事）办。95岁高寿已是少有，该孝顺的也都孝顺了，问心无愧就行。人总是要走的，如果家族的人都能像奶奶那样有福气，福寿双全，走的时候家人、亲戚、朋友都应该欢笑相送。

有人曾经问金庸：“人生应如何度过？”

他笑着回答：“大闹一场，悄然离去。”

不是吗？

死亡教育

我：老奶奶走了。爸爸以后没有奶奶了。

女儿：她去哪了？

我：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，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女儿：那我们想她怎么办？

我：抬头看看天上，她变成了星星了。你会经常想她吗？

女儿：天天（小狗）也老了。我还是比较想我的天天。

我：老奶奶呢？

小侄子：死了。

我：为什么？

小侄子：奶奶（我妈妈）经常不喂饭给她吃，就死了。

我：-------

奶奶，今夜孙儿为您守灵，一路走好，我们永远怀念您。

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！